陈峻峰
蓼乡大酒店被选为晚宴的举办地，这里将是一次品尝家乡风味的聚会。虽然酒店并不算得上豪华，但在我所在的淮上小城，它还是享有一定的声誉和地位。
固始，古称蓼国，简称蓼，被亲切地称为蓼乡。蓼乡大酒店，坐落在异乡的都市，其提供的菜肴和消费群体显然依旧以故乡人为主要对象。今夜，一场由从南方归来的老同学精心策划的聚会在此展开，他邀请了本地的所有同学，旨在弥补多年未见的遗憾，表达心意。他们选择了一家可以品尝固始特色菜肴的餐厅，用家乡话交谈，重温往日情谊。
人们陆陆续续到场，人数颇多，组织者忙着安排座位，同学们带来了一箱珍藏多年的美酒；餐桌上，凉菜作为开胃，热菜则是主角，包括烤鹅块、千张、烤鸡、绿豆肉丸、松花皮丝、腊肉炖黄鳝、炖猪筋等，主食则是油盐饭和挂面。固始的挂面曾在央视亮相，通过“舌尖上的中国”的解说和镜头，生动展示了这一古老传统手艺的制作秘诀和工序。油盐炒制的干饭堪称一绝，所用之米为糙米，饭粒质地坚实，炒制时在水和油中略加猪油，炒出的饭粒既不粘稠，又保持独立。食用完毕后，碗内不留一粒米饭，仅有一小部分油渗出，其量恰似一枚一元硬币，色泽金黄，清澈透明，毫无混浊之感。
无论是米饭还是菜肴，都十分正宗，南方归来的同学们对每一道都赞不绝口。临近结束时，他忽然从座位上起身，环顾四周的桌子，惊讶地喊道：怎么没有腊菜？我笑了笑，解释道：老同学，腊菜并不算作“菜”。在固始，你几乎不会在哪家酒席的桌上看到腊菜。同学们略显微醺，如同孩童般娇嗔道：“我想吃——我就是想吃——明天，你得陪我一起去，无论如何要尝一碗黏稠的大豇豆粥搭配腊菜。”我问道：“你这是在找乐子吗？”同学回答：“没错，就是在找乐子！”
晚宴就在固始腊菜这个点上欢声笑语地散了。
固始的腊菜有两种说法，其一指的是入冬后，家家户户为过年而腌制的各类肉食，它们被挂在廊檐、天台、墙壁以及物架上，冬日里，暖阳照耀下，这些腊肴构成了家家户户的年节美景。而那位同学急切地想要品尝的腊菜，实际上是一种腌制蔬菜，其味道类似于雪里蕻。
腊菜这一名称，既代表了其作为植物的真实身份，又标示了它属于蔬菜这一类别。它属于十字花科中叶用芥菜的优质品种，且仅适合腌制食用。在我小时候，家中腌制腊菜是进入冬月后最为关键的一件事，它几乎贯穿了全年每一顿饭食。我们必须储备充足，同时还得格外小心，一旦腌制失败，整个年度都会感到忧虑。
固始腊菜种植分为两个季节，其中春腊菜占少数，而秋腊菜则是种植的重点。在种植过程中，必须严格掌握时间节点，确保在霜降后半个月左右收获，这样才能得到既不过老也不过嫩的腊菜。彻底清洗干净，尽力避免损伤茎叶，将它们摆放在庭院中晾晒，待其略微枯萎后，用一把干净的菜刀将它们切成小于一指宽的小段，撒上适量的盐，均匀地揉搓，然后将它们放入瓦缸——固始地区通常称之为腊菜坛子，逐层摆放，用木槌捣实，如此反复，直至装满，敞开坛口让水分自然渗出，随后用塑料薄膜封紧坛口，再在上面扣上一个饭碗，用黄泥严密封堵。经过一个月的腌制，即可打开享用。生食、炒食、煨食皆适宜，每一餐都能搭配享用，美味可口。细嚼慢咽，食物源源不断，足以维持一年有余，且不会变质。
乡村的古老传统，代代相传于家庭与邻里之间，历经千年，并无什么秘密可言。那些看似简单的步骤，人人皆可掌握，然而腌制腊菜却是一门讲究手艺的技艺，这并非易事。有人尝试腌制，却总是酸味连连。同学夸赞他四姨技艺高超，她腌制的腊菜第二年取出时，色泽金黄，晶莹剔透，忍不住要尝一口，那脆生生、腊香四溢的美味，让人舌尖和肠胃都为之振奋。看着同学那贪婪的吃相，我笑着说，到了固始，管饱。同学说，管不够。
20世纪80年代初，随着冰川融化，大地复苏，故乡的土地上，农民们身负简朴的包裹，推开门，含着泪水与世代居住的村庄挥手作别，坚定地踏上了前往中国南方沿海城市的征途。起初是三两成群，随后逐渐聚集成群，随着他们日渐抬头，仰望天空，脚踏实地，融入国家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他们开始拥有思考、梦想、责任与担当，以及应有的尊严。在中国改革开放的辉煌历程中，百万固始人付出了辛勤努力。
那里藏着我那位南归的老友，他可谓是早期闯荡的先驱、觉醒者。历经血泪拼搏，他成功跨越人生阶跃，一家子变成了南方大都市的新移民。在子女填写籍贯时，固始的名字已被取代。在异乡品尝生猛海鲜，饮食文化的差异中，他仍旧不断追寻心中故乡的味道，踏上归途，直奔那一碗浓稠的大豇豆稀饭和腊菜……
那天我陪同同窗前往固始，并未直接返回故乡，而是在县城安顿下来。我们游览了开发区、博物馆以及根亲园，欣赏了东城门、桃花坞和小南海的璀璨夜景，深切体会到了蓼城的巨大变迁。第二天在酒店享用早餐，是美味的固始家常菜，只见每个人的餐盘里都盛满了腊味。大家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会意，不禁相视而笑。同学感慨地说，在南方的时候，常常思念家乡，思念那美味的腊菜，那种思念之情，无人能够真正理解！经过深思熟虑，我是否真的渴望品尝腊菜？答案既是肯定的，又是否定的。那故乡的风味已经深深融入我的血脉，如同血液中的盐分、DNA的编码、生命的密码、情感的良药、精神的堡垒与光辉。无论是从形而上的角度还是形而下的层面，都无法仅用现代人的食品观念和健康标准来衡量。我的同学曾告诉我，对于他来说，腊菜并非仅仅是食物。
在根亲园游览之际，我了解到固始县近年来致力于打造中原地区的根亲文化，该地被誉为“晋人驿站，唐人故里，闽台祖地，客家原乡”。我的老同学告诉我，这段历史他十分熟悉。在唐朝初期，陈元光的父亲陈政奉命南下福建，平定了当地的骚乱。后来，陈元光的祖母魏妈带领陈元光和他的哥哥陈敏、弟弟陈敷长途跋涉，前往浙江江山市的山区。然而，陈敏和陈敷在途中相继去世。魏母泪别爱子，率军再启南征，终与陈政重逢。同窗言，我曾赴江山市实地调研，当地环境恶劣，水土不服且瘴气弥漫，非但陈敏、陈敷病逝，更有众多固始子弟命丧于此。在江山市山区，近年出土大量腊菜坛子，令人瞠目结舌，坛中竟是他们遗骸。他们揣测，那支源自固始的队伍，那些年轻的固始府兵和蓼乡子弟，临行前每人携带一坛固始腊菜，那腊菜在漫长的征途中是他们赖以维生的必需品，然而他们未曾料想，用完腊菜后，那空荡荡的坛子，竟变成了装殓他们遗骸和灵魂的容器，他们也将永远被埋葬在陌生的荒野之中。老同学说道，我看到了那些坛子，它们是如此地熟悉。闻闻靠近，便能嗅到固始腊菜的香气；往前听听，便能听到人们的哭泣声。同学们都说，我当时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告诉远方的亲人，将这些装有遗骨的坛子，运送回固始安葬。高山巍峨，河水浩荡，父母在天之灵，道路漫长，已有千年之久，是时候带领固始的孩子们归家了。
同学们的言谈，意外地为固始腊菜的存在提供了时间上的推测，我们一同沉浸在那些他所讲述的生命篇章中。四周静谧无声，餐桌上筷箸不动，宛如进行晨间的祈祷与沉思，坐在晨曦之中。浓郁的乡情和飘散的乡味弥漫四周，那场景，宛如回忆，亦是告别与迎接的交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