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
刘健导演以其独特的青春叙事风格、手绘动画技艺以及黑色幽默著称，在国内影坛独树一帜。继执导《刺痛我》和《大世界》之后，他再次推出了手绘动画电影《艺术学院1994》。该影片成功入围了第7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现正火热在国内院线中上映。该影片融入了半自传元素，秉持现实主义的艺术理念，以工笔画的细腻笔触，生动地刻画了20世纪90年代初南方艺术院校的诸多生活细节。
《艺术学院1994》描绘了一则与《月亮和六便士》相仿的故事，其镜头对准了1994年及前后南京、杭州艺术院校的青年学子，记录了他们的艺术创作、人生选择以及情感世界。那些青春时期的困惑与执着、喜悦与失落，在今日看来依旧熠熠生辉。相较前作，《艺术学院1994》在叙事角度上有所拓宽，那么延续一贯的表现手法，是否依旧能够与之相契合呢？这究竟是艺术家对过往自我的陶醉式回顾，抑或是他内心清澈，如镜映物般透明？导演又是否能够通过本片，阐明艺术与生活、与时代、与人生的紧密联系呢？
用事与物定位时间
建立同气相求的艺术小宇宙
《艺术学院1994》这部影片的帧数在单位时间内低于一般胶片电影，大约每秒不超过20帧，整体呈现出较慢的节奏。影片中人物的对话也是缓缓道来，营造出一种进入信息社会之前那种“慢”的时光感觉。电影巧妙地运用手绘动画的优势，生动地展现了1994年的时代风采以及那个年代的青春态度。
手绘动画在索引性方面具有优势，与人工置景不同，它不必严格还原实物的真实形态。它更像是“冰山理论”的体现，只需勾勒出事物的精神风貌，观众便能自行发挥想象。影片中包含了多种定位时间的场景，例如录像厅、舞厅、法式餐厅、温州的发廊以及售卖磁带的店铺等。物品上刻有具体的时间印记，比如当时风行的雀巢咖啡、铁质茶缸、宣传海报、日立品牌的彩色电视机、手机大哥大、干电池、便携式收录机，以及电影《放大》的海报等（张小军的宿舍墙上挂着史泰龙的海报，它见证了时间的变迁，海报日渐破旧的外观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流逝）；同样，一些事件也具有明确的时间节点，例如海外华人结婚、参加托福考试、迁往深圳、书籍《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和《洛丽塔》的流行、涅槃乐队主唱柯本的离世等。电影借助众多细腻的历史细节，精确地划开了一道缝隙，使现代观众得以感受到1994年的气息。
《艺术学院1994》通过四季更迭来构建影片的叙事结构，其中情节与景色相互映衬，别具一格。影片开头，一只甲虫如同西西弗斯般不懈前行，象征着张小军上下求索、迷茫困惑的心境；郝丽丽与高红在许愿之际，与天边落霞一同飞翔的群鹜，寓意着青春的纯真与美好；而戴志飞与张小军交谈时，惊起的芦苇中孤鹭，暗示了他们各自离去的凄凉。郝丽丽与高红一同走向琴房，蝴蝶穿梭于众多花丛与景致之间，此时，高红的画外音响起，述说着她儿时父亲离她而去、离家出走的痛苦经历。刘健在作品中常用以乐景衬哀情、冷静的反讽和黑色幽默等手法，这些特点与他的手绘动画风格、略显简陋的整体形象相得益彰，共同构筑了一个充满共鸣的艺术小天地。
刘健导演的电影作品倾向于运用简洁的描绘和留白技巧，《艺术学院1994》这部影片更是将观众置于品鉴作品意境的主体位置。戴志飞在片中对待新女友的态度热情洋溢，对其的描绘也显得相当公正，情感表达上并无过多渲染。然而，当女友离去后，已喝得微醺的戴志飞却接连叫了两瓶啤酒，这一行为不经意间流露出他借酒消愁的情绪。通过观看电影内容，我们可以发现，尽管戴志飞声称爱情只是“习惯成自然”，但他内心深处似乎仍有未能释怀的情感。
书写艺术家列传
回望他们的来路
《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詹姆斯·乔伊斯留下了这样一句题记：“投身生活，勇于犯错，历经挫折，收获胜利，于生命之中孕育新的生命。”此言不仅精炼地描绘了影片中青年大学生与艺术家的整体形象，亦是对他们精神风貌的深刻概括。
《艺术学院1994》记录了众多青年艺术家的生平事迹，涵盖了他们的人生抉择、艺术理念和世界观，同时也预示了他们未来的发展趋势。戴志飞剪去长发，标志着他即将告别孤高自傲的艺术家形象，步入社会。因此，他找到了一位外语能力出众的女友，这位女友不仅能够协助他备考研究生，还能助他在求职路上一臂之力。
赵有才出身贫寒，怀揣着对艺术的向往，多次尝试报考艺术学院却屡遭挫折。在近乎疯狂的情绪中，他终于有所领悟。在夕阳的映照下，他发现“头发+报纸”的组合竟成了“黑白杜尚”，这让他早早地领悟到“艺术是由你自身定义的观念艺术”。赵有才曾一度迷茫，甚至险些陷入极端，但最终他认识到“一切皆可成为艺术”，并坚信未来每个人都能成为艺术家。在喧嚣纷扰的时代，有些人选择“摒弃所有解读”，有些人刻意卖弄玄虚以吸引眼球，还有些人试图用连珠炮的方式介绍令人眼花缭乱的多样观点……面对这样的现象，赵有才认为，艺术究竟为何物，应由“自我”来定义；至于如何定义，则取决于委托方的立场。他领悟到，“所谓的艺术家又算得了什么，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是艺术家的老板”“从事展览策划、担任甲方角色”“既涉足艺术领域，又涉足商业领域”……
“瘦马”堪称一位地道的艺术“异类”，他运用丙烯颜料精心绘制《教父》的电影票，其制作成本远超票价，仅是为了体验挑战带来的乐趣。“瘦马”在观赏戴志飞恶作剧时，意外获得灵感，对火柴的气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随后在火柴艺术的探索中，他陶醉于展现那些无形的存在，这或许是对“天梯”艺术家蔡国强的致敬。张小军、戴志飞以及被称为“瘦马”的他们，各自在铺位墙上张贴的招贴画，都巧妙地映射出了他们独特的个性特征。
或许通过张小军、戴志飞以及赵有才的介绍，我们能够大致把握那个时代青年学生的艺术见解与人生观念的多样性、他们选择的各异人生道路，以及他们随后的成长与变化。
张小军始终沉浸在一种“平静的愤怒”之中，对生活感到迷茫与困惑。他渴望“留下些什么”，立志“学习艺术，成为艺术家”。起初，他的内心被“包法利夫人”式的浪漫主义情结所笼罩，对艺术家身份的执着使他陷入了一种自我设限的境地，被一些虚无的概念所束缚。他提倡“贫困激发激情，进而催生艺术”的成才模式，并且坚信天才的生命轨迹应当是短暂的，在他看来，在27岁之前离世是一种浪漫的选择。
电影开篇的第一帧画面，便透露出张小军的傲气，那部未能完成的《作品一号》曾在导演的前一部作品《大世界》中露面，从绘画风格和命名来看，仿佛是对曾梵志的一种致敬。正是这幅画的意外陨落，促使张小军从浪漫主义的幻想中，逐步转变，开始更加务实地去观察和描绘生活。他在醉酒的状态下创作了“圣母像”，将一见钟情的郝丽丽描绘成画中的圣母形象，同时将寄托着人们财富愿望的善财童子与之并置，充分展现了他非凡的艺术才华。此外，两位男子酒后于厕所内热议日立电视订单的情景，也被张小军巧妙地转化为艺术作品。
张小军在沙漠中进行写生时，创作了一系列黑白画作。正如古永清在片中所述，“晴朗的日子里，各地的月亮都是美丽的”，张小军身处异地，心中牵挂着他所熟悉的都市生活。他最终摆脱了对远方月亮圆满的迷恋，不再为浪漫主义所驱使，追求“生活在别处”的幻想。他真正成熟为一个能够用艺术的眼光审视生活、处理生活的艺术家。
戴志飞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他为人厚道，重情义，虽拥有一定的艺术天赋却无法摆脱尘世的纷扰。他深知自己或许无法成为真正的艺术家，但似乎握有开启艺术大门的“金手指”。他成功激发了好友张小军和“瘦马”的潜能，就如同桑丘对唐·吉诃德的影响一般。他送给张小军涅槃乐队的珍贵磁带，张小军则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作为回礼。尽管他们在成长的道路上选择了不同的方向，但那份深厚的情谊却是无价的。
赵有才已领悟真谛，他不再对纷繁复杂的艺术理念深陷其中，亦不打算借助艺术来描绘生活，而是决定通过艺术经营，追求高品质的生活。
人人都是艺术家
社会就是艺术学院
《艺术学院1994》在我眼中，其效果与詹姆斯·乔伊斯的《死者》结尾处那场著名的大雪如出一辙。张小军躺在地面上，凝视着天空中的烟花与飘落的雪花，这不就是“瘦马”未来将要绽放的烟花吗？此刻，他或许会回想起，正是那个夏日里枕着草仰望天空的戴志飞，吟咏的《逍遥游》激发了他的艺术灵感。教授与“瘦马”均曾对“效仿西方即代表进步与现代化”的观点提出疑问，那点点滴滴的水墨画能否映照出纷纷扬扬的大雪景象？正如《死者》之终，生者、死者以及那些虽逝犹存者齐聚一堂，《艺术学院1994》的落幕，唤醒了张小军过往的生活记忆，使其瞬间重现眼前。在崔健《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野》的激昂歌声中，张小军以黑墨绘出了白雪，那幅作品亦成就了他作为一位真挚的现代主义艺术家的身份。通过观察阿莫多瓦执导的电影《隔壁的房间》在结尾对《死者》的引用，我们可以发现，尽管刘健是一位画家，他却采用了文学性的“冰山”写作手法。与此同时，阿莫多瓦则通过镜像和爱德华·霍珀式的光影布局，直接展现了《死者》中的美学意境。
在采访中，刘健表达了他的观点，他认为当前每个人都可以被视为艺术家，整个社会就像是艺术学院，其本质在于对生活的热爱以及对生命的珍视。《艺术学院1994》这部作品特别值得关注，因为它展现了那些并非艺术家身份的普通艺术生——有在夏日独自买回大西瓜与室友分享的真诚之人，有怀念外婆馄饨味道的游子，有因家庭责任而不得不放弃梦想的女孩，还有为追求理想而舍弃爱情的男孩……他们或许并未最终成为艺术家，然而他们曾经的欢笑与泪水、对生活的执着态度，在镜头的描绘下，也转化为了艺术，被永久封存在时间的琥珀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