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达克曾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逃亡战俘，他在上海独立设计并建造了超过一百座建筑，其中至今仍有三十五座被认定为上海市的优秀历史建筑；他激发了建筑大师贝聿铭长达八十年之久的建筑设计梦想，而他自己的职业生涯仅有二十余年；在充满变数的动荡岁月里，他凭借自己的良知与专业素养，坚守着内心的坚定信念；在离开上海七十多年之后，他意外地成为了网络红人，重新回到了公众的视线之中。在武康大楼前拍照留念的年轻人，所感受到的，正是那位外籍设计师与这座城市共同镌刻的深厚历史情感。
邬达克在上海（照片为邬达克的孙子艾文收藏）
在上海度过了29个春秋，他终究还是不得不告别，而那之后的数十年间，鲜有人能记起他的名字。在那个世界巨变的时代，他始终坚守着内心的信念，即便在最艰难的时刻，他依旧建造着最小的住宅，坚守着建筑师的本能和职业道德；即便他无法再建造房屋，他依旧依靠良知而非职位来做出自己的选择和判断，这些正是深深打动我的地方。在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中，该纪录片《邬达克》的负责人陈庆在谈及创作初衷时表示。
这部由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集团）制作，耗时三年，跨越亚洲、欧洲和美洲大陆拍摄而成的五集纪录片，每集时长为30分钟，该片以严谨和客观的态度，探寻并呈现了这位斯洛伐克血统的匈牙利籍建筑师在上海所留下的真实印记和精神财富。在今年的上海电视节上，该纪录片还参与了线下放映活动，并与观众进行了互动交流。
纪录片《邬达克》海报
20世纪90年代，上海正在进行新一轮的城市建设，邬达克倾心打造的住所不幸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现今的电力医院。仅一公里之遥的邬达克纪念馆，曾是他在上海居住面积最大的宅邸。新居的装潢和布局更显考究，室内光线充足，壁炉高耸，中式家具和藏品随处可见，无不彰显了房主对中国文化的深刻理解与热爱。餐厅入口处的两扇木质大门，选用的是邬达克精心挑选的优质材料。岁月流转，当邬达克最终选择告别上海，这两扇门也随之踏上了远洋之旅，伴随他穿越了半个世界的距离。
邬达克在上海的旧居，现邬达克纪念馆 （照片为艾文收藏）
在影片中，邬达克的子孙艾文提及：“这些门异常沉重，门上设有三根铰链以确保稳固，外观亦十分雅致。这些门最终被安置于我父亲在维多利亚时期设计的住宅中，那座房子正是基于他童年时期所形成的对美好建筑设计的深刻感悟，这种感悟源自于他父亲的建筑创作。”
邬达克在上海的故居内部景象，正映射出他随后踏遍全球的足迹。（该照片由艾文收藏）
1934年落成的被誉为“远东第一高楼”的国际饭店，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一直是上海的标志性建筑。邬达克于1930年接手的更新项目——大光明电影院，堪称“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杰作，邬达克及其团队在狭小的不规则地基上，成功打造出了远东地区最大的单体影院。这座绿房子在建造之初便承诺将历经百年仍不过时，它不仅见证了上海城市规划的数次演变，还记录了现代建筑语言与中国生活方式完美融合的历程。
邬达克的国际饭店速写稿（收藏于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图书馆）
陈庆指出，纪录片并不仅仅局限于对建筑的描述，它实际上“在两次世界大战的裂缝中，描绘了不同民族与文化的群体在上海，如何跨越彼此的隔阂，借助新技术的应用和新科技的发展，实现了共同进步与经典的缔造”。
她表示：“我所要阐述的，是他与当前时代、都市，以及现今每一位个体的紧密联系。”
记者深刻感受到，陈庆团队在史料探寻方面极为严谨。例如，对于“克理洋行”这一名称的准确翻译，市面上流传着众多版本。在陈庆眼中，那些希望在中国拓展业务的外籍人士，需要直接与顾客进行交流，因此他们对中文名称的翻译必定有着独到的见解和特定要求。
通过对人物过往经历的探究，我们得知克理（R. A. Curry）于1907年从美国康奈尔大学获得了建筑学学士学位。他是首位在上海设立建筑师事务所的美国建筑师，同时也是邬达克在上海的雇主，并非如邬达克在家信中所称的“包工头”。陈庆多次向团队重申，务必竭尽全力展现他的真实形象，唯有如此，我们方能切实地接近这位人物，深入那个时代的核心。
后来，团队在上海城建档案馆发现，克理洋行当年所印信笺上所书即为“克理”，这才消除了所有的争议。陈庆说：“这虽是最微不足道的，甚至许多人认为根本无需深究的案例，但在影片中我们还能找到许多类似的情况。”
克理洋行的信笺（收藏于上海城建档案馆）
邬达克持续探索现代建筑理念，通过抽象的线条展现他对建筑的独特见解。无论是派克路上的那座被忽视的机动车库，或是苏州河边的啤酒厂，抑或是如今外滩源处的真光大楼与广学大楼，无不映射出他不同人生阶段的思想和情感。
邬达克设计的上海首座个人住宅的蓝图，现被收藏于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的图书馆之中。
邬达克的第一栋自宅的外景图像（目前作为电力医院使用），该照片现被收藏于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图书馆。
近年来，邬达克再次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同济大学城市与规划学院的教授、国内研究邬达克的领军人物、纪录片《邬达克》的学术顾问之一华霞虹指出，这一现象的产生是多方面原因所致。首先，邬达克留下了丰富的历史资料，吸引了众多国际学者进行专题研究。其次，这与中国与中东欧国家，尤其是匈牙利和斯洛伐克在文化领域的交流密切相关。再者，邬达克纪念馆在上海的设立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些因素共同促进了上海对邬达克的热情追捧。
作为研究者，她既感欣慰，却也流露出一丝忧虑。邬达克虽是上海近代建筑史上的杰出典范，但同样杰出者众多，诸如公和洋行、赉安洋行、鸿达洋行、范文照、陆谦受、李锦沛等，他们共同铸就了上海城市文化的辉煌。她期盼邬达克热潮能成为以近代建筑为契机的公共文化热潮的开端，而非终结。纪录片《邬达克》一经首播，同济大学与中央新影集团便联合举办了一场名为《一位上海建筑师连接的世界》的展览。该展览集中展示了包括邬达克在内的17位中外建筑师在历史上所做出的贡献。
纪录片《邬达克》挖掘出的不仅仅是一位建筑大师的丰富人生轨迹和职业执着，而且展现了上海这座都市如何在特定的历史夹缝中接纳了流离失所的人们，通过多元文化和不同族群的交融碰撞，以及专业精神的磨砺，共同构筑了其独特的风貌与精神内涵。
陈庆采访“绿房子”后代严尔纯先生
【对话】
求真求实，所有资料不能够只来自某一本书
澎湃新闻指出，制作一部历史纪录片面临诸多挑战，那么制作团队究竟如何来保证所使用史料的真实性和可信度呢？
陈庆表示，历史始终处于不断被揭示与诠释的动态之中。该片所依托的学术根基，源于同济大学几代研究者对上海近现代建筑史的深入探究与持续传承。此外，还得益于众多国外学者，如意大利、加拿大、匈牙利、斯洛伐克等，他们从各自独特的视角进行了广泛的调查研究。
制作纪录片之际，我们实际上对观众有所承诺，即保证内容的真实性。诚然，受限于时代背景、创作者的视角及能力，这种真实亦具有相对性。本片在时间与空间上均有较大跨度，我对团队提出的要求是，所使用的资料不能仅限于某一本书籍。这些资料必须来源于我们亲自走访搜集的档案，并确保相互印证。
团队采访布达佩斯技术与经济大学建筑系教授施行远
澎湃新闻：调研中遇到了哪些挑战？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发现吗？
自2014年起，我对此课题进行了深入研究，当时面临的挑战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首先，我们的学术顾问郑时龄院士、伍江教授、华霞虹教授等众多专家的研究焦点集中在建筑领域，而非人物本身；其次，尽管邬达克已成为“网红”，但关于其人物的叙述大多来源模糊，甚至以讹传讹的现象较为普遍。
纪录片的核心在于讲述人物的故事，我们期望展现邬达克及其时代的上海人的故事，同时揭示他所遗留的建筑遗产与当代上海人之间的关联，因此，在开机仪式上，我们向广大上海市民公开征集拍摄的相关线索。
陈庆（左）采访拍摄亚洲建筑师协会主席伍江教授（右）
踏入匈牙利、斯洛伐克以及维多利亚的档案馆，我们才得以实现更多的突破和深入理解。由于在海外的拍摄时间极为有限，许多档案资料在第一时间未能得到充分的解读。这些档案资料包含多种语言，如匈语、英语、德语、俄语、斯洛伐克语等，甚至还有手写文本。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迅速地记录下所有能拍摄到的档案，然后回国后逐步进行翻译和解读。
自然，有些文件在初次接触时便立刻显现出其重要性。例如，关于邬达克曾担任匈牙利首任驻沪领事的历史，民间历来流传着诸多说法，然而这些说法却并不明确。在匈牙利国家档案馆的拍摄过程中，我注意到一封带有中文印鉴的信件，印鉴上写着“姚永励”三字。经过仔细辨认，我发现这是一封英文信，内容是中国律师姚永励接受邬达克的邀请，担任匈牙利驻沪领馆法律顾问的回复信件。随后发现了邬达克先前致姚永励的邀请函副本，从中清晰可见，彼时的领事馆确实位于圆明园路邬达克的洋行办公处，这一发现更佐证了邬达克当时与众多层面的中国人士保持着广泛的联系。
纪录片截图
回国之后，我们持续寻求姚永励律师的详细信息，历经诸多波折。幸得众多朋友的鼎力相助，我们终于在历史档案馆中觅得姚永励律师的影像资料——只是一张极为微小的照片。在这张照片中，姚永励律师的出镜时间极为短暂，仅有几秒钟。或许，鲜有人能料想到，在这张不起眼的小照片背后，拍摄团队所付出的辛勤努力和汗水。
站在这个关键的历史时刻，我们遇到了这个选题，期望将所能搜集到的历史片段尽可能地串联起来。毋庸置疑，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档案资料的逐步公开，必然会有更多历史细节逐渐浮出水面。
“在上海，他能够获得尊重”
澎湃新闻报道，影片中塑造了房产中介邵庆这一角色，其观察角度颇具新意。那么，为何选择以这位身处异乡的当代人为叙事视角呢？
陈庆表示，邵庆在拍摄阶段才慢慢透露出自己并非本地人，从而在影片中展现出了“异乡人”的视角。起初，我们假扮成租房或购房的客户，与多位老洋房的中介有过接触，目的就是为了了解在他们的眼中，那些被过度消费的邬达克建筑是怎样的存在。邵庆在售卖那些老旧洋房的过程中，对它们进行了深入研究，从而开始对上海的历史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不仅创建了一个公众号，致力于传播上海的建筑历史与文化，而且在邬达克这位建筑师身上，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共鸣，这一点对我们来说尤为触动。
今年情人节，我们在徐汇书院举办了首场放映活动。我特地邀请了邵庆前来参与。尽管他自称不敢称自己为新上海人，因为他并没有上海户口，但他在这里生活了长达二十余年。他对这座城市怀有深厚的感情。邵庆并非唯一，画家杜海军、邬达克纪念馆的馆长刘素华也纷纷提及了他们初踏上海的土地时的情景，以及对这座城市的深厚情感。这或许正是上海这座城市所具有的独特魅力吧。
以往人们常认为上海人对外地人存有偏见，然而，经过这几年来在上海的拍摄经历，我们团队得到了众多机构与个人的帮助，结交了许多朋友，这反而让我感受到上海的务实精神。这座城市尊重那些具备专业素养、脚踏实地工作的人，这或许正是邬达克当年受到认可的原因所在。正是这座城市的包容与开放气质，使得邬达克当年的建筑理念得以实现。值得一提的是，邬达克最好的房子都是跟中国业主合作的。
澎湃新闻报道：今日话题聚焦于邬达克，其中重点探讨的是人的职业特性所能激发出的精神能量。
陈庆表示，确实如此，在上海，他赢得了人们的尊敬，尤其是中国业主和营造商的尊敬，并且与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这一切都源于他的职业素养。乔争月老师在查阅当年的英文报纸时注意到，当邬达克的弟弟盖佐在上海因病离世时，前来哀悼并献上花圈的人群中，许多都是他的业主。
无人能够仅凭个人之力取得成功。邬达克在建筑设计上追求现代风格，然而，他所处的公司却沿袭着传统管理模式。他本人更是亲自操持，对建筑细节的把控既严格又认真。在他的一封书信中，他曾这样表述：“作为一个职业建筑师，我无法设想仅用客户资金来建造一栋能实现我建筑理念的房屋。”
意大利米兰新美术学院设计与实用艺术系的卢卡·彭切里尼教授，同时也是《邬达克》一书的创作者，在访谈中向我透露：“他（邬达克）所受的教育让他能够运用任何建筑语言来描绘任何风格的作品。相较之下，他更像是一位裁缝，而非艺术家，他想要表达的不过是‘这就是我的风格’。”在匈牙利布达佩斯技术与经济大学，邬达克的母校，我们通过采访和拍摄，深刻领悟到该校强调功能性的教学传统对邬达克产生了深远影响。邬达克无疑拥有卓越的专业技能和职业素养，而尤为关键的是，他对人的关怀。
邬达克在建筑工地
他早年立志成为牧师，然而遵从父亲意愿并肩负家族使命，转而投身建筑行业。正如他的孙子艾文所言，他始终保持着内心的温柔。他重视建筑的使用者，努力去理解来自不同种族、身份和背景的人们的需求，并尝试将这些需求巧妙地融入建筑设计中，最终打造出既实用又能够经受百年风雨的住宅。
澎湃新闻：拍摄过程中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陈庆表示，从萌生制作这部纪录片的念头，到最终获得资金支持并正式开拍，其间耗费了大约六七年的时间。开机仪式刚刚举行，紧接着便遭遇了疫情。我们的团队在上海、北京以及其他多个地点来回奔波，在整个前期拍摄阶段，由于特殊时期的影响，人们普遍不愿轻易开门，这使得采访和拍摄工作变得极为艰难。俄罗斯与乌克兰的冲突一旦爆发，我们的欧洲拍摄行程便不断推迟，直至出发前夕，航班安排仍旧频繁变动。
尽管存在众多未知的变数，然而，与邬达克所处时代所面临的挑战相较，这些不确定性似乎微不足道。
从这些房子了解这座城市
澎湃新闻报道：拍摄完这部作品后，你认为在邬达克留给现今上海的诸多遗产中，除了那些具体的建筑之外，还有什么更为关键的呢？
陈庆表示，实际上，我们希望在影片中展现的群体包括了与邬达克同代的营造商以及我国的第一代建筑师。提及第一代建筑师，除了梁思成和林徽因，公众是否还熟悉其他人的名字呢？
1933年，在上海成立的华盖建筑事务所由赵深、陈植、童寯三位建筑师共同创立，他们与梁思成、林徽因等人同期赴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深造建筑学。在那个年代，众多留学欧美顶尖学府的建筑学人才归国，在上海执业，与邬达克等西方建筑师携手，共同塑造了这座城市的风貌。伍江教授的祖父伍子昂，便是这批归国建筑师中的一员。
在新中国成立之际，众多人士选择留下，全身心投入于国家的建设事业。新中国成立后，建筑设计院体系的确立，使得建筑设计转变为集体智慧的结晶。他们参与了诸如北京十大建筑在内的众多重要建筑的设计工作，然而，他们的名字却鲜少被人提及。他们早早地认识到了历史建筑保护的价值所在。自1985年起，陈植、冯纪忠、罗小未等前辈便积极倡导对近代历史建筑实施保护。到了1993年，上海正式公布了首批共61处上海优秀历史建筑名单。正因为此，上海成为了我国较早着手历史建筑保护工作的城市之一，并且也是较早提出“建筑可阅读”理念的城市。
三十载间，上海已公布五批次共计1058座杰出历史建筑名单。在这之中，有35座建筑是邬达克赠予这座城市的珍贵遗产。显而易见，这一数字随着时光的流逝仍在持续变动。不仅邬达克一人，还有众多融汇中西文化的建筑师群体，他们共同为这座城市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产。
澎湃新闻报道：在电影的终章，导演选择了“留下一个窗口”，那么这个“窗口”究竟蕴含着怎样的象征意义呢？
陈庆表示，邬达克在建筑领域中的绝大多数作品都留存在中国上海，他留下的各式窗户，如今成为了人们窥探百年历史变迁的窗口。在我们进行创作时，我们发现那些对邬达克，亦或是对老建筑历史文化充满兴趣的人，往往对自身城市的历史文化十分珍视，并对我们走过的路充满好奇与探索的欲望。另外，这些老房子，确实盛满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
令人欣慰的是，众多年轻一代也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在徐汇书院举办放映活动时，00后和10后的孩子们纷纷与我交流，表达了对这部纪录片的喜爱。我相信，他们通过观看这部影片，能够领略到城市的过往与脉络，进而理解这座城市为何呈现出今日之风貌。而当年轻人们在武康大楼前拍照留念时，他们所感受到的，正是那段由外来者与城市共同镌刻的历史温情。
陈庆在斯洛伐克班斯卡邬达克的家族墓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