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七年八月,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了一本采用折经装帧的《张充和手抄梅花诗》。在这本诗册中,张充和以她那典雅的工笔小楷抄写了五十首梅花七律。诗中描绘了春风中的玉笛,素雅的梅花枝繁叶茂,每一笔每一画都流露出玉骨冰魂的韵味。她用细腻的笔触,将满纸满卷的粉愁香怨展现得淋漓尽致,那份古典的情致和细腻的情怀,如今确实难得一见。
王敬之先生是收藏《梅花诗》手抄本的人,他在诗册的“出版后记”中详细描述了诗册底稿的来源。1946年抗战胜利不久,有人在上海向王敬之先生的父亲推销一卷署名赵孟頫的《梅花诗集句》行草长卷。王父便通过充和向沈尹默先生请教这卷长卷的真伪。沈尹默先生鉴定后确认其为真迹。于是,老王先生用四十两黄金买下了这卷长卷,并且还将手卷借给充和进行临摹。充和完成临摹后,将原作归还,自己则保留了副本。六十年代,王家遭遇抄家,手卷被收归公有。七十年代,经历劫难后归还的却是与《梅花诗》毫无关联的赵孟頫手卷赝品,自此,《梅花诗集句》长卷不复见于世。八十年代,王敬之先生的父母在美国与充和重逢,谈及往昔之物,不禁感慨万千。老王先生夫妇回国之际,充和凭借手头所存摹本,重新抄录了《梅花诗》一册,并将之作为纪念,赠予旧友。此事发生于1992年2月,当时充和女士已步入八十高龄。
昔日好友所失的《梅花诗》长卷以行草书写,充和所临摹的《梅花诗》亦为行草体,或许是出于怀旧之情,或许是出于对记忆的留存,行草书体似乎比工整的楷书更为适宜。然而,这本出版的写本却偏偏采用了楷书字体,原因在充和在诗册之后所撰写的跋文中已有说明:“……我所临摹的版本虽未遭受秦灰的毁灭,却也残破不堪,前数十首诗均已遗失。”余尚书所书的一卷楷书,其中存在破损,部分内容已缺失。然而,充和女士于1946年所临摹的那四十多年后的行草长卷,损毁严重,缺失不少。幸而,她依据行草长卷所抄录的一卷楷书,保存相对完好。因此,这卷楷书《梅花诗》便成为了充和再次抄写诗作的典范。
二〇一六年六月,那卷曾在充和的跋文中被提及的行草摹本出现在了杭州西泠春拍上。全卷中收录了四十首诗歌,其中前十首正如充和所言,都已经“失落”了。这卷一尺高的手卷实际长度达到了十五米,据此估算,原本完整的摹本可能长度接近二十米。去年年底,在西泠的一次拍卖中,我购得的充和工楷《梅花诗》很可能就是她所提到的“余尚书楷书一卷”。约莫半尺之高,素笺红栏,未曾经过装裱。与出版诗集相较,文中多了几分王宠的温婉,少了些许魏碑的威猛。这已经存放了近八十年的老纸,触感异常松脆,我生怕多看一眼,急忙将其送去装裱。裱好的长卷超过八米,前六首梅花诗缺失了十几行,这或许是在一九九二年充和再次探访旧地后的三十多年间,手卷遭受蠹虫侵蚀的遗憾。而辞书出版社出版的梅花诗册,倒是可以为它填补这一空缺。自第六首起,诗册中出现的遗漏或书写错误,我都请谭然参照长卷上的正文本进行了相应的校对和补充。例如第六首的第五句,手卷上的原文是“冷淡自能招俗客”,但在诗册中“招”字被删去;第二十三首的第一句,手卷上写的是“瘦马羸童到处寻”,而诗册中将“马”字改为了“长”,与第二句“白云幽径夕阳林”相比,显然“马”字更为恰当,因为用“瘦长羸”来形容“童”并不符合古人的用词习惯,在简体字中“马”和“长”难以勉强对应,而在繁体字中则可能存在疏忽;第三十首的第六句,诗册上写的是“迹寄湖村向水溪”,手卷上则将“向”字误作“白”,参照前一句“梦回帷幄青冥上”,可以知道“青冥”与“白水”才是相匹配的一对。第三十七首中的第五句,其首字在诗册中有所缺失,而手卷上仅存“氵”部首,补充时在原卷上用铅笔添上了“詹”字,以此与下文相呼应。虽然“淡酒自能知我意”读来并不显得突兀,但查阅到的《梅花诗集句》原文中却是“淡泊”而非“淡酒”。至于下一句“清羸偏觉助禅心”,也只能推测“淡酒”原本就蕴含着“淡泊”之意。
《梅花诗》其六印本缺字,由手卷可知为“吹”
将“淡泊”误作“淡酒”,或许是笔误之故,亦或是行草转楷书时产生的疑惑。第二十九首诗的第三句中,第二和第六个字在卷轴和书籍中均未出现。经过查阅充和临摹的《梅花诗》行草照片,我才得知这两个字分别是“常招暗香来燕座”中的“招”和“燕”。其中,“招”字较为容易辨认,而“燕”字在临摹完成后,充和在旁边加了两点,然后又重新临摹了一次。我仔细辨认后,实在难以说这是否是“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
古人的诗词在抄写或转录过程中容易出现错误,尤其是行书和草书,辨识起来更为困难。即便是对熟悉的篇章,也只能根据原文进行推测。而在没有谷歌和百度等搜索引擎的年代,像这样的律诗集句几乎无法查阅。“集句”曾是古代文人的一种文字游戏,他们通过挑选前人诗篇中的旧句,拼凑成一首全新的诗歌。以诗册中的第十三首集句为例:
柴门月色向人新,(宋,陆游《述怀》)
雪点寒梅小院春。(唐,温庭筠《和道溪君别业》)
林下丰标许谁比,(宋,陆游,诗失考)
天涯风俗自相亲。(唐,杜甫《冬至》)
吴山佳丽全非旧,(元,周臻,诗失考)
衣食疏单不是贫。(唐,白居易《闲行》,原句为“单疏”)
若个高情能似我,(唐,韩偓《早起探春》)
此生真作葛天民。(宋,陆游《书喜》)
此等对仗工整、韵脚协调、平仄讲究的诗作,若能精心裁剪拼凑成五十首七律,实非寻常人所能具备的雅致情趣,更非寻常人所能掌握的技艺。
吴迪先生于二〇二二年以玉谿山馆为据点,选取辞书出版社出版的《张充和手抄梅花诗》作为蓝本,委托他人精心雕刻版面,并加以印刷,最终制成了一部精美的线装本《梅花律诗集句》(见下图)。此书由白谦慎教授亲笔题签,范景中教授的夫人周小英女史则挥毫撰写了跋文。周女史的小楷书法清秀高雅,其气韵丝毫不逊色于张充和。跋文中记载:“在康熙五十二年八月,罗景将汇集的古梅花诗分为前五十首和后五十首,分别镌刻于石上,并予以广泛传播。而这册中所收录的,正是后五十首的诗篇。”
罗景,辽宁籍,隶属于汉军正白旗,于康熙四十四年至康熙五十二年期间担任南阳知府。他运用双钩法精心临摹王羲之的行书,创作了梅花集句,并请人将其刻成碑文。然而,原碑现已不知所终。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在1994年曾出版过一册雍正年间的残拓本,内含四十三首诗作,其中前二十六首为绝句,编号从“三十四”至“五十”的十七首则为律诗,这些内容与充和诗册中收录的诗文完全一致。拓本之末,罗景亦附有跋语,言其:“每当闲暇之余,便摆放书籍,与几位好友吟诗作赋,其乐融融。然而,在风月酒席之间,独缺梅花环绕之景,不禁让人联想到为何郎避世。于是,他搜集了百首古梅花七言绝句,以供案头吟咏。”由此观之,《梅花诗》的确为罗景所编纂。那么,元代的赵孟頫自然无法创作出清代的集句,充和临摹的那幅行草长卷,所书之字虽为“赵体”,却非赵孟頫的真迹。沈尹默先生是否真的看错了,这一点难以断言。王敬之先生在诗册的后记中提到“沈公一言决疑”,而我阅读王先生所引用的当时情景与对话,却发现沈公其实心存疑虑。“‘这赵体的书法堪称上乘,如此分量之重实属罕见。’有人紧接着询问:‘这究竟是真是假?’沈公则反问:‘究竟是谁伪造的呢?我想不出在当时以及之后,还有谁能写出如此出色的字迹。’”’”沈公论的始终是好坏,不是真假。
在《梅花律诗集句》的跋文中,周小英女史曾提及,她依据充和所临摹的行草长卷,对楷书诗册中的缺失字进行了补充。我想,那十年前曾展露的行草长卷,或许已成了她的珍藏。于是,我斗胆询问,果真如此!令人欣慰的是,当年充和在沪所临的《梅花诗集句》行草卷以及所译的《梅花诗集句》楷书卷,都已重返上海。尽管历经风尘,已有八十年之久,这样的变迁在所难免。
二零二五年五月十六日于松荫里